
《冬牧场》是李娟非虚构写作的巅峰之作,它以2010年冬跟随哈萨克牧民居麻一家,深入乌伦古河南面古尔班通古特沙漠“冬窝子”的四个月为切口,为当下汉语世界留下了一份关于游牧文明如何“过冬”的鲜活档案。合上书,我首先感到的是“冷”——零下四十度的极寒像一把钝刀,把城市生活的浮华、矫情、冗余一层层刮掉;紧接着是“热”——人对生的执拗、对自然的敬畏、对微光的捕捉,在冰缝里燃起倔强的火。冷与热交织,构成了我阅读时最强烈的体感,也是这篇文章试图回应的核心:在“极寒”与“极简”面前,人如何保持自己的温度与尊严。
零下四十度的“减法”当世界只剩下“活着”
李娟写冷,不写“冷”字,只写“呼气在围巾上结成硬壳,像给嘴套了一只白瓷碗”;写“挤奶回来,桶里浮着一层冰碴,像给牛奶镶了碎钻”;写“夜里翻身,听见毡房外壁的冰霜‘咔啦’一声裂开,像有人在黑暗中掰断一根骨头”。这些细节像一根根冰针,刺破城市经验里那些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的矫情。在冬牧场,冷不是背景,而是主角,它把一切冗余的叙事都剪掉,只留下“如何熬过今晚”这唯一的命题。

我读到此处,突然意识到:所谓“现代性焦虑”在很大程度上是“选项过剩”的副产品——我们有太多可比较、可反悔、可逃避的空间,于是把精力耗在“选择”而非“承担”上。而居麻一家在零下四十度里是没有选项的:羊必须赶进地窝子,雪必须一锹一锹背回来化水,牛粪必须一块块捡够一天的燃料。世界被冷压缩成一条单行道,人反而获得了奇怪的专注与安宁。李娟用极简的笔墨让我们看到:当“活着”本身成为唯一目的时,人反而更接近“人”——没有表演、没有内耗,只有“今晚要让家人暖过来”的赤裸决心。这份“减法”让我重新理解了“需求”与“欲望”的边界:原来人真正需要的那么少,只是我们在恒温的房间里把它想象得太多。
“贫乏”中的丰盈物资极少仪式极多
与“冷”形成对照的,是哈萨克牧人对“仪式”近乎固执的坚守。李娟写宰羊前,居麻用干净布条绑住羊腿,嘴里念念有词:“不是我们要吃你,是老天让你过冬。”写除夕夜,全家把仅有的糖果、方块糖、崩坏的饼干一丝不苟摆成塔形,再沏一碗“糖茶”,先敬天空,再敬炉灶,最后才轮到自己。写邻居来访,哪怕只剩半块馕,也要掰成四份,配一壶淡到几乎无色的奶茶,喝之前必说“愿你家牲畜平安”。
这些细节让我明白:游牧文明的“极简”只是物资维度,在精神维度上它反而极度“繁复”。当外部世界不可控(雪灾、狼群、牲畜疫情),人便把秩序感投注到可掌控的仪式里:一碗茶的顺序、一块肉的切割、一句问候的用词,都是与无常谈判的筹码。李娟没有浪漫化这种“贫乏中的丰盈”,她如实写居麻也会因为连续十天只有酸奶疙瘩而发脾气,写女儿加玛在夜里偷偷哭“想吃点绿叶菜”。但正因如此,那些固执的“讲究”更显动人:它们不是“苦中作乐”的自我麻醉,而是一种“我仍愿意把世界往好处整理”的尊严。读到这里,我反思自己:在城市里拥有“绿叶菜自由”的我,多久没有认真摆过一次盘、没有为一顿饭说一段感恩?当物质过剩时,我们反而失去了把“日常”升华为“仪式”的能力,于是生活像打翻的调色盘,五颜六色却毫无构图。
语言与沉默当“说话”成为奢侈
冬牧场的夜长到极致,却常常无人说话。李娟写:“外面是风,里面是炉火,中间是沉默。”居麻一家可以在三小时里只交换五句话,却不觉尴尬。起初李娟用城市经验揣测:“他们是不是在排斥我?”后来才发现:在极寒与极简中,语言也被压缩,人进入一种“节能模式”——能用一个眼神绝不用一句废话。
但沉默不等于冷漠。李娟写居麻在暴风雪夜冒死去找走失的骆驼,回来只淡淡一句“找着了”;写加玛把唯一一块巧克力掰成三份,递给李娟时眼睛里有光。那种“做了不说”的表达方式,与城市里“说了不做”的夸夸其谈形成刺眼对比。读到这里,我突然明白:语言最本质的功能不是“表达”,而是“连接”。当人与人有足够的默契与信任,沉默反而成为更厚实的连接;当信任稀薄,我们才需要滔滔不绝用言语去“填补”。李娟在冬牧场学会的第一件事,就是“闭嘴”——把语言让给风、让给雪、让给炉火里柴火爆裂的声响。这份“语言的节制”让我重新思考写作本身:真正有力的文字,未必是“说得多”,而是“让沉默在纸面上继续发声”。于是我回头重读《冬牧场》,发现那些留白的段落像冬夜里的雪原,平坦却暗藏风的方向,比任何抒情都更动人。
迁徙与定居谁才是“过客”
李娟在书末写,离开冬牧场那天,她回头看自己的脚印很快被风吹平,像从未出现过。而居麻一家必须继续迁徙,因为“再不走,羊就把这片草场的根也啃出来了”。在城市经验里,我们习惯把游牧视为“漂泊”,把买房扎根视为“安定”;但李娟提出一个反向质问:当定居者把地下水抽干、把草原变成楼盘,谁才是地球真正的“过客”?
读到这里,我想到自己每次搬家时堆积如山的“弃物”:那些为“稳定感”而买的摆件、书籍、厨具,最终成为垃圾场的“游牧民族”。而哈萨克牧人四个月的全部家当,只需两峰骆驼就驮走了,他们却能让一片草场在休养生息后重新返青。原来“迁徙”不是“逃离”,而是一种“让渡”——把空间还给自然,把时间还给牲畜,把“人”退回到生态链的恰当位置。这种“退”,反而成就了更大的“进”。于是我重新理解了“可持续”:它不是技术概念,而是伦理概念——敢于承认“我并非唯一主角”,敢于在索取之后让土地“喘口气”。在城市里,我们习惯用“拥有”来定义安全感;在冬牧场,人用最少的“拥有”换取最大的“共生”。这份“让渡”的智慧,也许是对“人类中心主义”最温柔的矫正。
《冬牧场》最后一页,李娟写:“我知道,无论我如何努力,都无法真正进入他们的世界。但那个冬天,至少让我学会在雪地上辨认足迹:哪只是羊,哪只是狼,哪只是我自己的影子。”读到这里,我突然明白:读书心得的终点,不是“读懂”一本书,而是“辨认”出自己影子的形状。
文/周淑贞
编辑/李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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